褚府院墙朱漆脱零,大门前街市凄清。
子辟从未想过褚府会沦落到如此地步,破烂不堪的程度比涕零寺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府中上下一名家丁都没有,他难以想象婉晴是如何苦苦支撑的。
仕泽在街对面开了家字画铺,平日里有闲暇便来照顾婉晴。
可无论他如何照料婉晴,也不见婉晴重现笑容。
婉晴比子辟最后见到她时更消瘦,时不时倚窗哭泣,哭的子辟心疼。
府中空置房间许多,便于子辟藏身,可子辟更想待在看得见婉晴的地方,哪怕多看一眼也好。最终,子辟悄悄在婉晴闺房对面的丫鬟房落了脚。
子辟在府中待了几日,未被人察觉。
婉晴依旧在照料那片兰花圃,那是她最后的寄托。
子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花开的那天,但他常常想象着与婉晴、香兰和仕泽一同欣赏满园的兰花的场景。
每值傍晚,仕泽会带些糕点来访。婉晴每次吃糕点时,总泪流满面,不知是悲是喜。
风吹云动,婉晴与仕泽虽难以察觉暗藏其中的一股杀意,可却全被子辟捕捉在眼中。
黑林卫看似是迫不及待了,竟在昏黄不接的傍晚潜入褚府。
子辟从厨房抽了根铁杆作剑,准备御敌。
杀意,使寒风躁动不安。
子辟循杀意追去,在假山下见到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。
三人一门心思隐匿踪迹,并未留心身后子辟逼近。
子辟一剑过去,三人大骇,忙以真气逼退子辟。
子辟未预料到敌人内力如此强劲,一掌便将自己逼出五步开外。
定睛一看,子辟怔住了,他更未料到到传武、传功、执法三大长老会亲自来杀婉晴。
怕百步之外的婉晴和仕泽发现,三大长老与子辟对视良久,却一言不发。
顿时,风更疾了,一地枯叶被卷成螺旋的圈。
子辟深知自己已无回头路,可面对三大长老,子辟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执法长老先发制人,以雄浑内力打出一掌。子辟以剑阻挡,可掌劲却将子辟作剑的铁杆一劈为二,余劲犹在子辟肩上留下了一道血掌印。
子辟肩膀顿时麻木。
不等他丢下已作废的铁杆,传功长老早已一跃而起,一步踏上身前假山,飞身逼近,其疾如风,却未发出半分声响。
子辟只来得及退一步,传功长老就到了子辟跟前。
他回身旋踢,将子辟踢出十多步开外。
子辟眼看要落地,传武长老却已绕到了子辟身后,用脚尖垫住了子辟。
子辟的脊梁撞在传武长老的小腿迎面骨上,险些断成两截。
传武长老勾着子辟一击弹腿,将内劲灌入子辟体内。
子辟在半空回旋数圈,落地时没摔出声响,却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散架了。
几招下来,子辟已清楚自己毫无胜算。
三大长老都是黑林武道集大成者,每招每式皆精巧无比,以最小的力就能打出最大的劲。
而子辟右臂已断,毫无提剑之力。
可惜,现在让婉晴逃也于事无补。子辟只想搏命拖下去,每拖一刻,婉晴便多一线生机。
情急之下,子辟脚尖挑起泥沙,又将真气外放,使沙尘扬的更旺。一时之间,风沙四起,伸手不见五指。
风沙中,子辟步步为营,细心感受杀意。可四下太过寂静,鸟不啼,虫不鸣。
子辟颇感异常,忽闻脚下悉索,立刻一跃而起,暗自做好了觉悟和准备。
霎时,执法长老竟从地下窜出,磅礴的掌力亦自下升起,向子辟疾疾逼来。
半空中,子辟震断自己右臂,借甩飞断臂,将自身脱出掌力轨道。
鲜血飞溅,断臂划出了一条猩红的弧线。可子辟不介意,若婉晴侥幸死里逃生,自己断一条臂又如何。
然而,子辟要受的远不止此。
风沙中,传功、传武二位长老忽而现行,一左一右各送来一记飞踢。两股真气对流,消了声响动静,将劲全打入了子辟体内。
真气流动,风沙绘出恶鬼之相。
子辟坠地刹那,执法长老千钧一掌拍断子辟左臂,又踩住他的脖颈,要将他扼杀。
子辟眼中,万物开始旋转不止,越转越模糊,世界似是要终结。
他知道自己一身内伤,即使执法长老未能踩死自己,自己亦命不久矣,而随着自己丧命,一切都将走向终局。
婉晴和仕泽会被抹杀,无论往日悲喜如何,都将随风而逝。
子辟眼前浮现起婉晴融化冬雪的笑颜,却不禁害怕起来。于子辟而言,没有婉晴的人世间,不如炼狱。
为了婉晴,子辟猛地咬紧牙关,横眉怒目,不让心中的火熄灭。
他仿佛听到婉晴在耳边唤着他,告诉他何其爱他,何其不希望他倒下。
他仿佛感觉到婉晴的眼泪落在了自己脸上,而婉晴的红唇再次吻了他。
子辟又蓦然想起众人悉心照料的兰花圃,他想亲眼见花开。
届时,整个院子兰香四溢,虫鸟悦儿啼鸣,云似霓裳般环抱兰泽,宛若仙境。
他们都在院子里,香兰蒸着香甜的糕点,仕泽口中诗词篇篇,婉晴抚琴,奏响天籁,子辟助兴舞剑,整日不倦。
子辟想要守护这一切,他需要一把剑,而他知道剑在何处。
院外,宝剑蒙灰数月,然锋芒依旧。
子辟感应到剑对出鞘的渴望,剑感应到子辟对生存的希望。
一时间,琴瑟和鸣,百尺开外,利刃不驱自动。
子辟心中暗喝:
剑来!
一道黑光在悄无声息中划破风沙,飞扬的沙尘被一阵疾风驱散。
四下无声,执法长老却仿佛听见了天崩地裂。错愕之余,他低声惊问:“这……黑鳞宝剑!剑如何飞来的?”
子辟无心作答,一行清泪却从眼角滑落。宝剑低沉震鸣,似是呼应剑客心中不平。
“原来,我终究是放不下……”
顿时,执法长老的眼神凝滞,腰上鲜血爆溅,躯干一分为二。
血雾弥漫,落木萧萧,似是一首挽歌。
执法长老到死都未明白,剑击瓦石,缘何无声。
剑击瓦石其声如崩,然剑切豆腐绝无声息。
若练成最快,最利的剑法,瓦石便与豆腐无异。
而此时,子辟人剑共鸣,以气驭剑,正是最快,最利的剑法。
其中之道,只一个“情”字。
以手驱剑,剑不过器具。
而子辟心中有真情,以情驱剑,人剑一体,真气全然灌注于剑之中,浑然天成。
这便是子辟在生命尽头悟出的剑道——情意剑。
黑鳞宝剑直刺传功长老,传功长老飞步躲闪,险些被宝剑刺中。
传武长老为掩护传功长老,向子辟施以拳掌。
可子辟周身却忽然涌现一股凶猛的护体真气,硬将传武长老逼开。
传武长老定睛一看,才发现护着子辟的不是什么真气,而是如陀螺般高速运转的剑柄。
剑锋居然脱离了剑柄,两者各战一方!
传武长老从未见过如此奇功,一时间竟无可奈何。
“长老……”子辟目视传武长老,低声问,“你可知情为何物?”
传武长老倒吸一口冷气,不知子辟所云何为。
“到头来,我最爱的还是她。”
子辟黯然,身后传功长老还未看清剑影,瞬间身首分离,血流如柱。
传武长老压着声音低喝:“住手!”
子辟摇头:“人都死了,如何住手?”
传武长老哑然,身形一松,垮在地上,似是任由子辟宰割。而子辟的剑落在传武长老的脖颈上,却迟迟不动手。
忽然,子辟跪在传武长老面前,道:“长老,你们是我的授业恩师,若不是为了婉晴,我也不会出手。”
“别再惺惺作态!要杀要剐悉听尊便!”
子辟感到胸口隐隐作痛,似是大限将至,便急道:“长老,我求你放过婉晴。纵使我现在杀了你,黑林卫党羽遍布大齐,婉晴在劫难逃。长老,你素以一言九鼎闻名,绝不会食言。我不杀你,只希望你能向我允诺,黑林卫永不再骚扰婉晴及其身边之人。”
“不可。”
“长老,婉晴只是个个弱女子,还是刘俣之女,我的亲妹妹。她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。仇算不上,罪也算不上,究竟缘何要杀她?黑林卫杀这么多人,不过徒流鲜血,真的复国了吗?真的让百姓安居乐业吗?事已至此,为何还要再杀下去?”
传武长老望着子辟,一时不知如何以对,不禁长叹息。
子辟见传武长老不答,长跪不起。
传武长老又是一声叹息,道:“哎……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孽。那两老叟,我,都造孽!罢了!罢了!我的孽,我自己还。”
传武长老不忍再看子辟,捡起地上一块碎石,向婉晴与仕泽投去。
碎石打翻仕泽手中提篮,划破了婉晴的掌心。
随后,传武长老黯然说道:“这便算我尽力完成使命了。子辟,你是我们从小带大的,你说得对,再继续已没有意义。我向你允诺,从今往后,黑林卫不会再动褚婉晴及其身边人一根汗毛。”
子辟落泪,连给传武长老磕了三个头。
传武长老带着执法和传功长老的尸首,消失在了即将迫近的夜色之中。
子辟力气耗尽,意志便松懈了。
他忽然感到全身麻木,继而一股剧痛撕心裂肺,心知自己内伤过重,又失血过多,所剩时间不多矣。
他悄然靠在一旁假山上,望见仕泽将婉晴的手含住,吮去婉晴掌心的血,心中伤感又欣慰。
他不奢求婉晴回头,他只想默默的看着婉晴,送上无声祝福,一直到生命的尽头。
只要知道婉晴安好,他便能安然离开。
“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
香兰缓步走来,一见子辟便泣不成声。今日早晨,三大长老造访过涕零寺,香兰便猜到褚府将有变,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。
子辟淡然道:“不苦……兰,将我带走……不要让婉晴看到这些……”
香兰抱着子辟,无所谓他的血将自己的衣裳染红,陪子辟走完最后一程。